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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

时间:2019-4-3
每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
 
 
 
每一个人,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,由他所见过、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,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、生活,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。
 
 
李安最为人道的经历是他在执影之前,在家窝居了六年。1985年从纽约大学毕业,他本准备回台发展,但毕业作在纽约大学影展中获了两个奖,而太太学位还没拿到,就心想要不留下来试试。没想到,电影策划一个一个无疾而终,他锐气磨尽,平常就在家负责煮饭、接送小孩等家事。
 
直到1990年十一月,他的两个剧本《推手》和《喜宴》,分别在台湾得了首奖和二等奖,他才在山穷水尽的地步柳暗花明。而此时的他,银行卡里只有四十五美元,连回去领奖需要的一千美金的机票钱都捉襟见肘。
 
这段经历一直被很多人提及,是因为它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大部分人的不甘。生命似乎并不仰赖着坚持而熠熠生辉,它反倒是被某些个瞬间所改变。长夜里一星半点的火苗,灭了也就灭了,多数人不过学着谅解庸碌。但那火苗会时常悬在你心头,它窜动着,燃起青烟。所以人们总爱听成功者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故事,希冀着龙门陡开,江鲫飞跃。
 
但我感兴趣的是李安如何能在这六年里处之怡然,毕竟他个人也承认:「就这样耗了六年,心碎无数,却一直怀着希望,久久过一阵子,你会看见某位同学时来运转,当然大多数都是虚度青春、自怨自艾地过日子。」
 
 
《推手》
当年在纽约,有观众问他《喜宴》是个什么电影,他说:「《喜宴》是部李安的电影!」他自觉教养、背景都反映在作品里。他能度过那六年,也完全在于他身上拖带着的自身世界,那里有他的家庭伦理、经验素养和成长边界。
 
他早期的电影,就在不停地回到这个世界里。《推手》《喜宴》和《饮食男女》被称为「父亲三部曲」。父亲对他而言是压力、责任感和尊严的来源。李安坦言因为父亲的缘故,每次回家内心都会忐忑。这种感觉甚至在他拿了不少大奖后也不曾消弭。
 
 
《推手》
夏多布里昂在《意大利游记》中写道:「每一个人,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,由他所见过、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,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、生活,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。」
 
这大概是李安之所以为李安的原因。
 
 
《推手》
《推手》是一部东西文化的对照记。
 
郎雄饰演的老朱内敛隐忍,是典型的中国父亲。李安觉得郎叔的脸是五族共和,「中国五千年来的压力好像都扛在他身上,同时他的内在又自然流露出一种幽默感。」老朱从大陆来到美国与儿子晓生一起居住。他是太极拳教授,喜好听戏,写毛笔字。
 
晓生的妻子玛莎是美国人,在家写作。随着老朱到来,她平静的自由职业者的生活被打破。她的书房紧邻客厅,但老朱会把电视机音量开大,在客厅里听戏。她要求他戴上耳机,可一旦听到陶醉处,他又不禁放声高歌。她是素食主义者,而他对肉类大快朵颐。她在美国社会里长大,他则是西方文化的「他者」。镜头切换到室外,以墙为界,一东一西,一老一少,两种文化截然并峙。
 
 
《推手》
晓生作为东西文化的协调者倍感压力。当年被抄家时,老朱只能选择保护一人,他选择了晓生,妻子不幸罹难离世。因而晓生对老朱长久以来抱有愧疚之情,但他又不得不照顾玛莎的感受。老朱在外迷路的那个晚上,晓生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,他愤然把家中的碗碟都砸了,摔门而出。
 
老朱被警察送回后,看到厨房一片狼藉,已料想到大半,他神情黯然地和玛莎把这些清理干净。晓生喝得酩酊大醉回来,第二天清醒后,决定把老朱送进老人公寓。他以为父亲如往常一样早起锻炼,可是推门而入,却发现老朱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看着曾经的家庭合影。老朱说:「活罪好受,寂寞难熬。这一辈子,我对不起你妈,只对得起你。」他始终还没放下那段往事,现实并没有如太极一样自由。
 
 
《推手》
陈太太是陈怡茜的母亲,从台湾过来,也住在附近。她和外国女婿相处得并不好,和老朱同病相怜。晓生观察到老朱对她渐生情愫,于是和陈怡茜合谋,准备撮合他俩一起,让他们顺理成章搬出来住。在郊游过程中,孩子们特意让俩人单独相处。可没想到,陈太太早已知道事情原委,她告诉了老朱,哽咽道:「嫌我老了没用。咱们干嘛这么为老不尊。」
 
老朱心里窝气,决定自谋生路。他给晓生留下了诀别信:「共患难容易,共安乐难。想不到这句话却应在你我父子身上。不要找我,安心过着你们幸福的日子。」他找了一家中餐馆的洗碗工作,但因动作慢,老板欲辞退他,出言相讥:「一切都是共产,几十年来,就养出了你们这批懒鬼。」这话刺激了老朱,他放言要是自己两腿能被挪动半步,掉头走人。老板叫来几个混混帮忙,尽皆被打倒在地,连警察也无能为力。
 
 
《推手》
但他最后还是被带到了警察局拘禁。晓生得知后,立马赶到。他看到老朱形容憔悴,不由啜泣道:「爸,请你回家。」老朱说:「回家?回谁的家?」晓生说:「我的家就是您的家。」老朱叹气说自己想开了:「只要你们生活得很幸福,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。如果有空,带孩子来看看我,这样大家见面还能有三分情。」
 
 
《推手》
因为餐馆事件,老朱意外地出了名,中国城的人们都知道他身手了得。于是,他自食其力在学校里教太极。他没有搬进晓生的家。陈太太也从女儿家搬出来自己住。两人再一次碰面,站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,阳光明朗,两人含蓄地搭腔聊着,沉默着,仿佛回到了各自年轻的时候。
 
 
《推手》
推手是太极拳中一种双人模拟对练的运动,要诀有「圆化直发」、「舍己从人」等。李安认为将这种思想印证到人际关系或天人关系,就产生如推手一样的处世之道:「圆柔应对,不硬顶硬丢,调和、穷磨至我顺人背时方发劲,注重平衡协调。」推手并不是对抗,而是在制约中求得平衡。
 
 
《推手》
李安的电影中不乏这种推手的哲学,他的中国故事蜿蜒曲折,常会发展到难以协调甚至混乱不堪的处境,可矛盾最终会在细腻与温情里得以化解。西方丁卯分明,以冲突解决问题,而中国人则是什么都通,有着与差异共处的智慧。从《推手》《喜宴》到《饮食男女》,李安把太极拳、婚宴和烹饪这三样传统拎出来,它们象征着传统东方家庭的伦理观。东方与西方观念冲撞后,老人们和年轻人们以各自的方式做出让步与牺牲,圆满不过是委曲求全。李安的情感天平并没有偏向于哪一代际,对任何一方,他都选择理解和宽容。
 
《推手》里,老朱送给陈太太的字写下的是张九龄的诗:「君问穷通理,渔歌入浦深。」中国文化向来崇尚超脱的人生观,在浪漫化与功利化,出世与入世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。这也是李安的世界,他温文尔雅,骨子里正是这种道家秉性。人性有灰度,不必非黑即白,执念过深。
 
 
《推手》
每个人都拖带着不同的世界,用各自的经验去认识和判断他人。身负的世界,并不意味着要形成对自我的掣肘以及对外界的抗拒。萨义德在《东方学》中引用了雨果的话来说明自我与异质文化之间的关系:「发现世上只有家乡好的人只是一个未曾长大的雏儿;发现所有地方都像自己的家乡一样好的人已经长大;但只有当认识到整个世界都不属于自己时一个人才最终走向成熟。」
 
一个人要想对更大的世界获得真正的了解,唯有稍稍偏离自身的世界,去接纳和包容另一些现实里的好与坏,善良与丑恶,欢欣与不幸。所谓的人生,就是在螺丝壳里做道场,总是在各种不合时宜里微妙地创造着平衡,这就是推手。